國家總理李克強說,“科技部和工信部要攜手聯動,把裝備制造確立為我國科技創新的主戰場?!笔赂械剑@是裝備制造業第一次被提到如此高度,受到如此重視。
所謂裝備制造業,即生產技術裝備的制造業,是制造業的核心組成部分,可以理解為“生產機器的機器制造業”。
身為機械工業信息研究院副院長,石勇長年從事和研究裝備制造業。“當初高新技術產業看我們就是土包子,去科技部都沒有搭理?!彼f。
事實上,自2006年之后,裝備制造業就開始越來越受關注,因為越來越多人發現,制造業幾乎所有的創新都離不開裝備制造業。
石勇稱,中國裝備制造業產值規模雖是第一,但很多核心技術和關鍵技術仍然受制于人,許多領域仍處于跟隨地位。即使是一些知名的企業,也不具備開展正向研發的能力。
不過,“中國制造2025”讓人們看到了中國升級制造業的決心,在這個計劃中,中國列出了10個重點領域,其中7個半屬于裝備制造(生物醫療及醫療器械算半個)。
通常認為,制造業包括裝備制造業和最終消費品制造業。裝備制造業作為制造業的核心不止對農工機械生產等國之重器中,更對最終消費品制造業意義非凡。我們可以從日本等制造強國中看到太多消費品制造業裝備內制的例子,也能越來越明顯地從國內默默無聞的隱形冠軍中裝備自制中看到未來中國產業升級的方向。
“傳統產業的制造業升級,就得靠裝備制造。”石勇說。而裝備自制才是中國制造企業打通最后一公里的關鍵。
實與虛
工信部原部長、中國工業經濟量和會會長李毅中曾說,中國制造業亟待加快產業升級改造的智能化發展,同時還應該警惕“脫實向虛”的傾向,防止產業空心化及制造業邊緣化。
所謂虛,即指信息技術和互聯網技術;所謂實,就是基礎制造工業。脫實向虛就是認為,信息技術是解決產品質量和關鍵共性基礎技術的靈丹妙藥。
可事實并非如此,石勇認為,互聯網很重要,但在這場轉型升級中,僅僅靠互聯網是不夠的?!爸袊圃鞓I欠缺的東西太多了,很少有企業懂得制造機制里面的原理、機理,所以很難把部件‘集成’起來?!薄叭思沂羌桑覀兪墙M裝?!笔略谝黄恼轮袑懙溃袊圃炱髽I在上世紀中葉時,不少企業還有一個工藝實驗室。到今天還有這種實驗室的企業已經很少,比如現在只有極少數的機床企業還留有完整的機床震動測試儀器。由于對被制造對象的工藝不了解,不明白相互零部件之間連接的原理,組裝產品質量通常差強人意,更沒有能力進行正向研發。這就造成了大多數企業對制造技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和中國企業未被完整的工業化改造過不同,歐洲、日本、美國等國的裝備制造大企業大多遵循這樣的路徑:由采掘業延伸至冶煉業,再慢慢進化到金屬產品制造,最后成為裝備的關鍵零部件制造商及整機制造商。
這種自然進化過程的好處在于,企業能擁有扎實的工業技術基礎,讓它們能在長期積累的經驗和技術中,找到制造出高端產品的法門。
工信部副部長蘇波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世界上的制造業強國,無一不是裝備制造業強國。大量的基礎能力植根于裝備制造業等基礎產業領域。裝備制造業更是位于制造業創新網絡的樞紐位置,最觸手可及的例子就是日本。
中國已經成為世界制造業中心,但進一步考究制造力版圖可以發現,中國依靠廉價的要素成本在造船、IT、汽車、家電等成品組裝型產業中,具有一定的優勢,但日本卻在一些尖端高技術、尖端高附加值領域中占據競爭優勢,比如一些精密零部件、關鍵原材料以及大量的高端裝備(汽車發動機、變速箱、數控系統、機器人(300024,咨詢)RV減速機、挖掘機液壓件等)。
在制造業領域,日本的厲害之處絕不僅限于被熱炒的“電飯鍋”和“馬桶蓋”,而是這些消費品背后的控制部件和原材料產業尖端技術實力。以工業機器人為例,機器人關節用RV減速機,90%以上的市場被日本帝人精機公司占據。有人曾講,“日本人說跪,全球機器人沒幾個能站著”。
日本機器人技術之所以能夠稱霸全球,主要是因為相關主體付出了巨大努力。制造商投入了大量精力來改進機器人技術,以提高其適用性;用戶企業也在不斷調整和簡化產品設計,滿足新機器人技術的使用要求。美國研究人員發現,日本機器人制造商用在機床和制造設備的時間是美國人的五倍。
而目前中國的工業制造能力只能做本體外殼,伺服電機和二維減速機都只能進口。石勇解釋說,機器人要求急加速、急停,而且要非常準確,在流水線上工作一定要有效率。國產的伺服電機和RV減速機都達不到要求。
“國家現在也在攻RV減速機這塊?!彼f,“實驗室里做了十幾套都沒問題,拿到日本實驗室測試結果很好,但結果一到生產線規?;a就不行了。”
裝備內制
石勇把技術的自主化和裝備的內制化稱做制造業的“最后一公里”。打通這一公里,制造鏈條才有可能連成一體。總部位于日本名古屋的林內公司并不如索尼、豐田那樣規模,年均銷售額約為2950億日幣(約150億元人民幣),但卻長期占據日本國內熱水供應、廚電、空調、燃氣具市場第一名的位置。這家電器制造公司既在制造最終消費品,也在車間里扮演自己的裝備制造商。它的制造要訣在于,從1996年到現在,重要零部件和技術也都維持著極高的自制度。在位于名古屋市郊的大口工廠,林內甚至自己制造生產了鉚釘流水線上的機器人。由于外面購買大型機器人體積比較大,功能比較多,而這條生產線只需要最低線功能的機器,所以林內自己研發制造這套能夠完成單一動作的小號機器人。由此減少了整個生產線的成本和體積,工作效率提高了超過30%。
日本林內株式會社常務董事、管理本部長小杉將夫(相當于首席運營官)告訴記者,“林內不是從組裝零部件開始,而是從購買材料開始,進行重壓機床鈑金、涂裝,一直到最后,是一條龍地自己控制。”小杉進入林內后在制造一線工作了14年,在林內絕大多數中高層管理人員都是技術出身,且有多年制造實操經驗。
1993年,上海燃氣公司與日本林內在中國合資成立上海林內。在上海林內工廠,電磁閥、燃燒器、感應探頭、電子基板等重要的零部件全由林內研發生產。
上海林內公司營銷部長王延紅說,“即使成本高一些,重要零部件和設備也要原廠自制,熱能核心技術原廠研發?!?/p>
有專家曾說過,裝備制造業真正的主戰場就是關鍵基礎技術和關鍵零部件。近年來,雖然日本作為全球制造基地的地位和影響力不斷降低,在制造戰線上似乎也有所退縮,但在關鍵零部件和技術領域,這個國家嚴防死守居高不下,大批的中小型企業把握了全球制造業的命門,原因就在于制造業上下對關鍵基礎技術和零部件制造的高速自主。
歐陽月燕是上海林內生產一部第二制造課課長(相當于車間主任),他說如果要模仿林內的產品,就必須要有相同的機器和工藝,但是這個車間最大的特點就是所有設備都不是標準機,市場上買不到。
萬一車間里的機密技術為人竊取,歐陽也不擔心,因為“你可以看懂我們的加工方法,但你不知道怎么去實現它。哪怕實現了,也達不到這個精度。”
裝備內制不僅讓林內這樣的制造企業同時具備正反向研發能力,更讓他們可以準確把控產品質量。
在名古屋市郊的林內技術中心,林內的每一款產品都要在這里經受長時間高強度的噴淋實驗,接著被放在風洞實驗室里被10級大風360度連續吹近一天時間,繁復的耐久測試讓林內產品開發周期相比同行業要長,產品使用壽命也相對較長。
創新的來源
2014年,哈佛商學院教授加里·皮薩諾和威利·史合作出版了一本名為《制造繁榮:美國為什么需要制造業復興》的書,全書回答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美國制造要繁榮?因為制造和創新有密切關系。他們發現,過去美國制造業的外包,導致了美國創新能力的削弱。相反,在過去幾十年,大量來自全球各國的制造部門轉移到了中國,這對中國來說就像一片希望的田野。
太多顛覆人類生產生活方式的產品背后,其實是對復雜精密制造工業的開發。制造與創新有著天然而微妙的關聯,大量影響至深的創新從這里徐徐流出。
在上海林內的車間里,創新很少來自干凈整潔的辦公室,而基本都誕生在人手與機器的碰撞打磨之間。
在日本中部長野縣諏訪市,幾十年來聚集了大量的光學、微電子、模具等精機公司,這些小公司在當地形成了強大的供應商網絡,各類供應商之間的協同合作,讓這個小城獨具開發新產品的優勢能力。《制造繁榮》把這種產業集聚地叫做“產業公地”,它們產業鏈協同,扎實的技術基礎能為更大范圍的工業提供配套。在日本,存在很多個產業公地,除了主攻消費電子和光學儀器的諏訪市,在東京大田區、名古屋、京都等地周圍都存在大量不同種類的精機企業。
上海人高鵬兩年前創辦了中日產業基金,這家基金的目標是幫助中國企業去日本并購這些“日子并不好過”的小企業,拿來以實現技術升級和產業轉型。那些小企業們短小精悍,技術資產相當誘人。
兩年前,他曾撮合一位日本特種閥門企業的老板,與國內一家做閥門的上市公司談過投資收購。期間,日本老板對技術的態度與要求讓他印象深刻。
這家日本企業位于東京大田區。在這個位于東京南部的區域內,存在著5000多家擁有高度工業技術的中小企業,員工9人以下的企業占所有中小企業的82%。機械金屬加工業工廠數占區內所有工廠數的八成以上。
這是一家典型的日本精工制造的小企業,上下全員僅33人,廠房面積不足兩千平米,營業收入卻可以達到2億多元;而中國的這家閥門公司營業收入3億多,但卻有600多名員工,廠房面積近10萬平方米。
就是這樣的小企業占據了日本制造業的絕大多數,它們專為大型企業配套,解決某個特定的技術問題。高鵬稱,日本制造業的真正實力,表面上看是三菱、豐田等這樣的大企業,實際上來自于數千家這樣在單項技術上默默鉆研的小企業。
中國制造業在大型企業上正在逐漸超越日本企業,一流企業和日本一流企業的差距不斷拉近,但是,中國的中小企業競爭力和日本仍有較大差距,這就造成了中國在系統層面競爭力的薄弱。
讓石勇看到中國制造業希望的是,很多中小民營企業在“夾縫”中生存發展得各有天地。它們的規模不大,一年產值不過兩三千萬元,特點在于專注某一個細小的技術專業和制造領域?,F在,在廣東東莞、順德、深圳一帶也逐漸開始形成一些小型精加工廠聚集地,這里機械工業分布細致,“毛細血管非常發達”。
“裝備制造業打通“最后一公里”,真的就只有靠民營企業?!笔略ù罅繒r間調研中國制造業,他對這些企業的印象是,“非常勤奮,把外國競爭者一個個都擠了出去。”
著名管理學家赫爾曼·西蒙在《隱形冠軍》一書里提到,德國有幾千個這樣的隱形冠軍,它們可能不像西門子、大眾那樣顯赫,但在一些專門領域都做到了獨占的地位,比如全球60%的奧迪汽車安全帶扣都是由一家小公司來生產供應。
精造的要訣
有人認為產業升級的方向是,從中國制造轉向中國創造。復旦大學新政治經濟學研究中心主任史正富并不認同,他在《超常增長:1979-2049年的中國經濟》中寫道,若是把創造定義為“從無到有”的突破,那么這種創造在相當長時間內不可能在中國的產業升級中扮演主戰場角色。
究其原因,在多數產業里,中國所面臨的不是創造新的產品,而是提升現有制造水準,實現現有產品的技術升級、品牌升級乃至價值升級。在制造與創造之間,還有一個精密制造的范疇。史正富認為,在未來數十年,從“中國制造”轉向“中國精造”,應該成為中國產業升級的主題。
為了確保研發技術的自主,受匠人精神的影響,日本制造業在一些領域進行了長期深耕,地位不可動搖。比如日本超過200年以上歷史的長壽企業就有3000家,在全球市場中具有競爭力的中小企業多達1500-2000家。這些企業牢牢掌握著高端零部件、原材料以及高端裝備領域的競爭優勢。
制造業領域有一條母性定律,也就是擁有好的機床,才能造出好的裝備,擁有好的裝備才能造出好的產品。而機床和設備則是和工匠的素質密不可分。
在林內大口工廠的模具加工車間,共有2100多種模具在這里進行修改。總數不過五六個的工人是林內手工技藝了得的匠人,經常會有來自林內海外公司的員工來自研修制造
工藝的核心技術。林內也保留了數量龐大的模具數據庫——怎樣去修理的;某個沖壓機床的模具打了多少下再進行更換、以及曾經出現過什么錯誤等數據都有保存。這些東西可以說是這個部門甚至整個車間的要害部位,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模具不精確到位,整個生產線都可能是不良品。
人工技藝也正在批量化地出現在機器上。在大口工廠僅鈑金部門一個生產線就有25個機器人(機械手),它們在像人手一樣靈活地進行組裝調配。石川廠長告訴記者,工廠把老工人做工的方式錄下來,編程后輸入到機器人,再在實際操作中進行最終調節,最終讓這些機器人能完全模仿熟練工人的動作,并達到人工的精細程度。
現在大口工廠的鈑金生產線上,零部件比較多的部分都由機器人順序完成,零部件比較少的程序會由老員工來做,而這部分也在漸漸地機械化。
裝備技術很多是訣竅性技術,是一種緘默型的知識,是不可編碼的知識。它需要經驗,更依附于工匠的技藝。
與德國、日本的工人具備工業精神和紀律性相差,中國很多工人專業性較低,缺乏連續性?!昂芏嗳私裉爝€在田里收麥子,明天就跑到工廠里去了?!笔抡f,“比較受農耕文化的影響,缺少工業文明的培養,對產品質量影響很大?!?br/>
海林內剛成立的時候,設備基本全由日本運來,由日方人員負責檢修和維護。這本身無可厚非,但問題在于,一旦某臺機器出現了問題,日方人員在最短兩天最長有時一周才能趕來修理。
當年還是新員工的歐陽有一次等不及了,他決定自己修理。日本的一位管理人員看到后沒有做聲,而是找來了中方管理層一起圍著他轉,“眼中是冷峻的目光”。
最終,憑借多年的實操經驗和技術,歐陽在兩人的注視下修好了機器。從那之后,上海林內的機器出現故障都由中方工作人員修理,歐陽和他的團隊也在屢次修理中找到更多不一樣的“玩法”。
國外有一位經濟學家最近描述了這樣一個現象,大部分的新興國家都達不到美國、日本、德國這樣老牌工業國家的工業化水平,因為它們沒有足夠長的時間來解決“成長的煩惱”,包括中國在內的國家,它們營造的是一條“更低更矮”的拋物線。
例如,機床行業是工業的母機行業,機床行業質變的最終檢驗是“技術上快制造業半步”,從而滿足下游絕大多數行業的加工需求。日本機床大約用了15年完成這一過程,一旦完成,日本的裝備制造業就相當于在整個制造業行列中有了一個機車頭。
不過日本也在面對自己的危機。過分重視產品制造環節,缺乏系統競爭力和戰略競爭力;對新興技術重視不足等讓日本制造已不復當年風光。2015年6月9日,日本經濟產業省發布了《2015年版制造業白皮書》,面對全球不斷加速的制造業巨變,尤其是德國的工業4.0和美國的工業互聯網,日本顯示出了強烈的危機感。
小杉將夫坦承在日本有很多企業在信息技術方面的進展不是很好。但他同時認為,類似林內這樣的公司具備長久的技術積累,“關于熱能方面的核心技術我們已經保有很多技術資料,”這讓它能夠更有準備地面對新技術和新潮流。
新一輪技術革命和產業變革為中國制造業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期,但這一技術窗口往往轉瞬即逝,就像水里的魚,抓住了才算你的。站在滿是游魚的河流中,中國制造業需要一桿鋒利的魚。